「大概是按照族譜改的吧﹖」
「你知道雪梨唐人街的幸雅餐廳嗎﹖」
「知道﹐是在牌坊附近﹐以前那家裝修很古老﹐很多西人光顧的唐餐館。」
「以前﹖那餐館……不在了嗎﹖」爺爺瞪大了眼﹐仿彿受了甚麼打擊般。
「半年前左右吧﹐那家店頂讓給別人。重新裝修過變成了一家經濟菜館﹐還改了名字叫『靚正』呢。有朋友還取笑幸雅﹐叫她不如也改名叫『靚正』吧﹗哈哈哈﹗」
我在笑﹐但卻沒有聽見爺爺有甚麼反應﹐便朝他一望。我見到爺爺呆呆地望著慢慢飄下的雪﹐剛才看到初雪的興奮已經消失得無影無縱。他的眼神變得有點哀傷﹐空
空洞洞的﹐仿彿還在依戀一些已經從這世上消失的東西。「爺爺﹐你沒有甚麼事吧﹖難道幸雅的名字是跟隨這餐館改的﹖她自己也似乎不知道呢﹗」
「不要說幸雅﹐連她爸爸也不知道。我那時候騙他說『幸雅』是族譜定下的名字。那個『古老石山』﹐一聽說是祖宗留下來的東西﹐就連問也沒有問就把名字登記了。」
「這樣說﹐這餐館對於爺爺你﹐一定是有些很深刻的回憶了。」
「我年輕時﹐晚上在這餐館當兼職……」爺爺有些欲言又止。
「然後呢﹖」
「……」
「如果只是以前打工的地方﹐大概不會用孫女的名字來紀念吧﹖」我不知為何很想知道原因﹐竟然追問起爺爺的私隱。
「好了好了﹐你這樣追問﹐不說也不行了吧。除了愛情﹐還可以是甚麼原因呢﹖」
「是和幸雅嫲嫲的愛情故事嗎﹖」
「不是啦。如果是這樣的話﹐我為何需要隱瞞著他們幸雅名字的由來。況且﹐我和幸雅嫲嫲之間﹐根本沒有甚麼愛情故事。我的愛情故事﹐只有跟Neva的這一個……那時候﹐我每逢星期六在幸雅餐館打工﹐每次都會遇到一個單獨來吃炒麵當晚飯的意大利裔女子。攀談之下﹐發覺她的意大利口音很重﹐她也是隨家人移民來澳洲不久。其實﹐我一直也沒有想過會和西人發生感情﹐心想在這裡努力打工幾年﹐回香港娶妻生子﹐就像我們在新界村中許多族兄弟一樣。但是﹐愛情要怎樣發生﹐是完全難以預料的。我和Neva很投契﹐也許是大家也受到澳洲人的歧視吧﹖幾十年前的澳洲是很封閉的社會﹐不要說亞洲人﹐就連南歐移民﹐也得忍受本地人看不起的眼光。她說來自古代兩大文明的人﹐竟然在這裡給這裡沒有深厚文化根底的人看扁﹐很不服氣。她覺得意大利跟中國一直都很有聯繫﹐她從小吃慣的意大利粉﹐就是從中國傳過去的麵。她偶然到餐館試了一次﹐竟然就愛上了吃麵。」
「也愛上了爺爺你吧﹖」
「我和Neva過了很快樂的一年﹐她的父母其實是不喜歡我的﹐但她卻毫不在意。那年冬天﹐我突然收到家裡的信﹐說父親病了﹐很希望我回去成家。他們在鄰村為我找了對象。我思前想後了很多天﹐想起了在荷蘭打工的堂兄為了要和洋女結婚﹐和伯父差不多要脫離關係。我很害怕﹐心想如果我對他們說要和Neva結婚的話﹐也許會把父親氣死。而且﹐如果要帶Neva回香港﹐她大概會在村中受到比在澳洲更大的歧視。她又要離開家庭父母﹐來到語言完全不通的地方。我竟然沒有問過任何人﹐就因為自己心底的恐懼﹐下了回香港結婚的決定。」
「你自己決定﹖有沒有和Neva商量過呢?就這樣和她分手了嗎﹖」
「是的﹐我沒有問過她甚麼﹐就只把決定告訴她。她聽過之後﹐就默默地離去﹐連一句話也沒有說過。我目送她走在寒風中﹐雖然雪梨不下雪﹐我卻感覺比現在站在飄雪中更冷。那竟然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。不久我就回了香港﹐和幸雅的嫲嫲結了婚﹐生下了他爸爸。但夫妻關係總也不好﹐其實是一直惦念著Neva。兩三年後﹐我發覺我真的不能如此繼續下去﹐就藉故再來澳洲打工。心想如果Neva肯原諒我的話﹐我就會離開妻兒和她一起。我到她從前的家找﹐全家已經搬走了﹔探問從前她的朋友﹐也沒有人知道她的去向﹔後來偶然在街上遇上她的表兄﹐他見到我就憤怒得想揍我一頓。從他的怒火﹐我知道Neva一定傷得很深。他不肯告訴我她到那裡去了﹐只是說她已經離開雪梨﹐叫我不要妄想再找到她。」
「那麼﹐爺爺你就回了香港﹖」
「沒有﹐我在雪梨住了下來。一方面是想繼續找Neva﹐另方面是我覺得很內疚﹐很無地自容﹐沒辦法面對妻子。她是很傳統的女子﹐我離開後﹐一直就守著老家﹐用我寄回去的錢把兒子養大。你知道我和幸雅的爸關係不好﹐其實他恨我是應該的﹐在他心中﹐他從來沒有父愛﹐我只是一個在遠方每月匯錢回去的人吧。我的一個決定﹐就傷害了Neva﹐妻子﹐兒子和我自己。我連父母是否真的不喜歡我和洋人結婚也沒有問過﹐也沒有問Neva會否願意跟我回香港﹐也沒有考慮過和Neva住在澳洲﹐就因著自己心裡想像的恐懼而妄下決定。也許這些年來的獨自生活﹐是對自己的懲罰吧﹖」
「爺爺﹐我可否問一句﹕你搬到這裡﹐是否和Neva有關呢﹖」
(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