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提著剛買給兩個兒子的聖誕禮物﹐沿著自動電梯緩緩而下。午飯時間﹐百貨公司人頭湧湧﹐一對擁抱著的情侶旁若無人地從我身旁擠過﹐留下了某種香水的味道﹐就像同事 Sarah 用的那一種 CK One。我忽然記起自己慣用的 Dune 香水已快用完了﹐也該到樓下買一瓶。
「先生﹐Dune 這個系列已經不再出產了。不如試一下這種 Higher ﹐或是 Contradiction﹐好嗎﹖」說著說著﹐售貨員小姐不等我回答﹐就已經把幾種推介的產品逐一噴在紙上遞過來。
一陣混合了不同香味的空氣刺激著我的鼻孔﹐我邊強忍著想打噴嚏的衝動﹐心裡一邊想﹐Higher 混和 Contradiction﹐高度矛盾﹐難怪變成一陣怪味。
「Dune 真的不再生產了嗎﹖只是停產男用系列﹐還是女版都沒有了呢﹖我和太太都是用 Dune 的﹐用了很多年啦﹔其他的系列﹐有沒有男用女用互相呼應的產品呢﹖」
「哎呀﹐先生你們還真浪漫呢。不過同一種香水用得太久﹐都需要一些新的刺激嘛﹐來這邊﹐我介紹這種 Gio﹐有男女版的﹐還有 Eternity﹐也是有兩款。」說完她又伸手去找這些產品﹐把這些噴在印上香水名字的卡片上。
「我想﹐我還是改天和太太一起來選吧﹐謝謝你。」
「不如聖誕節選一種新的﹐給太太一個驚喜更好嘛……如果不想一次買兩瓶的話﹐試一試這種CK One﹐Unisex 的﹐男女合用唷﹐就算她不喜歡也可以自己用……」她盡最後努力游說。我突然想起 Sarah 身上的味道﹐有點不知所措﹐拋低一句不用了﹐就轉身離去﹐從前方的鏡看見她把笑容收起﹐同時將五六種不同的產品放回原處。
回到辦公室﹐我不想嗅到任何香水味﹐故意繞了大彎不經過 Sarah 附近才回到座位。面前的工作堆積如山﹐但集中不到精神去完成。記憶的放映機就像把九年前的舊事投在眼前的屏幕上﹐還隱隱覺得有一陣清新的 Dune 香氣襲來。
那一年我們畢業﹐一眾同學約定去地中海當背囊客玩一個月﹐本來若霏也要一起去﹐出發前卻接到求職取錄的通知而要退出。我們那時剛開始不久﹐我和她說我捨不得離開一個月﹐我也不去了。她勸我說:「你要去呀﹐我要派你去拍照片回來給我看嘛。不去畢業旅行﹐你會後悔的呀。而且﹐我日間也要開始上班了﹐沒有時間和你一起。在遠方如果你想著我﹐每天寄一張明信片給我就行啦﹗」
我們一行五人﹐在地中海沿岸玩了個多月﹐從意大利到西班牙﹐摩洛哥﹐埃及﹐土耳其﹐希臘﹐再回到意大利。三十多張明信片﹐都是每一晚伏在青年旅舍的床位上寫的。回程那天﹐在羅馬的機場才想起﹐除了明信片和沿途買給若霏的土產小飾物和鎖匙扣之外﹐還沒有買一份甚麼禮物給若霏……我離隊往免稅店逛﹐忽然瞥見一張 Dune 的宣傳海報﹐有點像我在撒哈拉寄給她的明信片﹐藍天白雲沙漠海洋。對了﹐就買這個﹐把沙漠的氣息帶回去給她吧。
在機場見到個多月來思念的她來接機﹐我忍不住立刻把香水送給她﹐並噴在她的頸項上﹐在眾人的面前﹐我隨著香氣的來源吻下去。我曬得黑黑的臉和手﹐都沾滿了我從遠方帶回來的氣息。Dune 的香味很有神秘感﹐從剛噴時的清新果味逐漸蛻變﹐很有層次的變化﹐也許這就是隨風改變形狀的沙丘吧。
那一年的聖誕節﹐若霏買了相應的男用 Dune 給我﹐從此﹐我倆的關係就與 Dune 的氣味交纏在一起。之後的一年﹐若霏意外懷孕﹐我們草草結婚﹐本來想和她去我看過的沙漠渡蜜月﹐但也因為她不便而沒有實現。孩子出生後﹐出門旅行都是一些短線合家歡行程。背著背囊一起去沙漠的想法﹐就像可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樓一樣。
回到家﹐兩個孩子見我拿著兩邊聖誕禮物﹐都跑過來想要拆開。
「你們兩個﹐聖誕禮物不到二十六號不許拆﹐快回房做功課﹗霖﹐你不是真的讓他們拆吧﹐大的還要考試呢。」
「若霏﹐你知不知道﹐今天我去百貨公司看﹐原來 Dune 不再生產了。」
「哦﹐是嗎﹖你是不是去你辦公室對面那一家﹖他們的售貨員不太老實呢﹐上次去和兒子買上學鞋﹐看中了款式但他們斷了碼﹐就騙我說是舊款不再推出﹐不斷拿別的出來游說﹐很討厭的。你有沒有去車站對面那一家看﹖」
「我在辦公室上了 Dior 的官方網﹐男用的 Dune 真的沒有了呢。女裝版雖然還有﹐但不知道會不會很快停產。你用的那一瓶還剩餘多少呢﹖」
「噢﹐還有大半瓶呢。不再工作後﹐沒有怎麼用過了﹔而且小兒子有點敏感﹐還是不要用好。」若霏的話題又回到兒子處。
「小兒子只是對花粉敏感﹐又不是對香水敏感﹐何必這麼緊張﹖」若霏沒有回答﹐就轉身走入廚房。近年若霏不准我在家中用﹐我明白她緊張孩子﹐一直沒有異議﹐但我心底不科學地暗暗相信﹐孩子絕對不會對 Dune 的味道敏感的﹐畢竟他們兩個大抵都是在這種味道的氛圍下成孕。
……同一種香水用得太久﹐都需要一些新的刺激嘛……
售貨員的說話突然在腦中響起。新的刺激﹐是不是應該買一瓶CK One呢﹖Dune 的消失﹐是不是意味著我和若霏之間感情也一併消失呢﹖我獨個在客廳中搖著頭﹐想要把混亂的頭腦弄正常。
那個晚上﹐我一直睡不著。二時許﹐我起來喝杯水﹐剛想回房﹐原本睡著了的若霏竟然走了出來。
「你睡不著﹖」
「吵醒了你嗎﹖對不起﹗」
「這種小事﹐你是否對我不起﹐實在不要緊。我想問問你﹐你是不是真的還對 Dune 有感覺﹖近來我常常嗅到你有另一種香味。女人對這個實在是很敏感的。我反覆問了自己很多次﹐是不是這些日子以來﹐昔日的味道已隨年月飄散﹖也許我的心思﹐放得太多到兒子身上了。你一直甚麼也不說﹐可能我有時會疏忽了你的感受。我今天聽到你說 Dune 的事﹐我猜你對這仍然珍惜……。這種味道是你從遠方帶回來給我的﹐如果你仍留戀﹐我們可以一起努力。我可以說的就這麼多﹐你不用立刻回答我﹐但無論你決定如何﹐一定﹐一定不要埋在心底。很夜了﹐睡吧。」
我呆在當場。我有如赤裸裸地站在沙漠的中央﹐任憑大風把沙粒打在我身體的每一個部份﹐慢慢地堆成一個人形的沙丘。我很無助。我很迷惘。從前刺激我吸引我的氣味已消散﹐若霏說她疏忽了﹐但我有沒有努力過呢﹖我覺得我不能就此放棄。我很懷念九年前的若霏﹐但我知道﹐那一個若霏已經不存在了。沙漠的邊緣近海的地方有時會下雨﹐但沙粒不足以留住水份﹐一場期望已久的雨下完就不留痕跡﹐乾透的沙地﹐只好等待下一場﹐看似一樣但不同的雨。
我望著窗外的雲。在漆黑無月的夜空裡﹐很輕很淡。我身體竟然感覺到九年前﹐那個陰涼的沙漠之夜﹐我在伏在床上些明信片給若霏時﹐一模一樣的寒意。當時﹐我一字一句都在掛念遠在天邊的若霏﹔今晚﹐若霏就在身邊﹐但距離卻像身處在不同的大陸上。記得後來到了埃及﹐有一晚睡不著﹐我溜出了旅舍﹐坐在海邊等待著紅海的日出﹐從漆黑一片﹐到魚肚白﹐顏色不停的變化﹐很刺激﹔但想起若霏在同一秒鐘﹐身處東方時區見到的同一個太陽﹐卻是穩定和暖的午後陽光。
我突然明白﹐人在不同時份﹐也許應該追求不同的感覺。我已經與若霏一起看過多變的沙丘和朝陽﹐午間時份還在追求多變﹐只在雷雨天才會有。也許﹐我應該努力﹐趕上若霏的時區﹐和她一起享受午間的太陽。
我拿起了午間售貨員小姐給我﹐印著 Eternity 的卡片﹐就像寫明信片般寫上﹕
若霏﹕我會努力。霖
我把卡片放在她床頭。心想﹐今天不用上班﹐就要與她去買對應的兩瓶 Eternity。